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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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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簌簌雪聲,朔風撲擊窗欞發出輕微又急促的咯咯微響。

“星星。”

床榻內,帳帷中,裴玄素暗啞喊了一聲:“讓二哥抱抱你好嗎?”

沈星端著暖水瓶繞過圓桌,她一楞,回頭,床上那人蒼白虛弱的樣子讓人不忍拒絕。上輩子徐芳徐喜都擁抱過她,她也用力擁抱過他們,甚至以前龍江前後裴玄素也和她擁抱過,這是一種汲取力量的方式。

裴玄素真的太不容易了。

他病的脆弱,沈星也沒多想,點頭,“好。”

她放下暖水瓶,繞過屏風撩起帳縵來到床前,坐在床邊,兩人相隔就半臂的距離,兩面相對,她還小聲:“二哥,會好起來的。”

裴玄素擡眼,一瞬不瞬凝視眼前人,他慢慢的,俯身擡臂,擁住了她。

裴玄素很用力,用盡全力渾身戰栗,但落點卻很輕,輕輕的一個擁抱。

渾身情感沸騰到了極點,他咬著牙關,感受她的體溫和安慰,熱淚盈眶,他閉目忍下了。

良久,裴玄素輕輕松開,他說:“好了,謝謝你,二哥又可以了。”

沈星也高興,她站起身給他一個加油的動作和笑。

他也露出一個蒼白的笑。

馮維推門回來了,裴玄素深呼吸,撐著慢慢躺回去,輕聲說:“你去書房做事,別窩那小桌子。”

“好。”

沈星應了一聲,還給他稍蓋了一下被子,才轉身出了去。

木地板輕盈的腳步聲出了屏風,把暖瓶放好,她和馮維說了幾句,邊說邊收拾桌面的文書。

馮維跑進來和他說了一聲,也出去幫她搬運。

兩人刻意放輕的聲音,細碎的腳步聲,連同隔壁大書房的小門“咿呀”被推開,腳步聲來回了幾趟,終於把東西都搬好了。

她跑回來,從屏風探出一個腦袋,“二哥,那我去忙啦。”

“好,去吧,記得早些休息。”

他側頭望她,輕聲叮囑。

沈星看著裴玄素是好多了,她也放了心,展顏一笑,噠噠噠跑遠了,開小門去了隔壁書房,掩上。

裴玄素靜靜聽著,一直到隔壁落座椅子上,他再也聽不到動靜了,才慢慢斂回心神。

他深深吐納了一口氣,睜眼盯著帳頂。

外頭簌簌的雪聲和風聲,他服藥之後,馮維詢問過他把帳子垂下了半邊,他一個人安靜躺著。

他揉了揉額頭,又撫了一下心臟位置。

不得不說,老劉能當趙關山的心腹確實有兩把刷子。裴玄素這高燒一天確實輾轉動魄,但燒退清醒之後,他確實感覺舒服了很多,整個人的心不再鼓噪,一下子靜謐了下來一般。

有種驚濤駭浪後,雨過天青的感覺。

總體來說大致恢覆先前的狀態。

這一個來月時間,委實有種過了很多年的感覺,冗長而混亂,跌宕碾心。

但總算都過來了。

回憶那些天,簡直有小死過一遍的感覺啊。

現在才感覺活過來了。

裴玄素高燒後有些虛,但心卻有著這段時間前所未有的僥幸平靜感,他不禁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只不過,他還是不是很敢和沈星相處太久,他剛才情緒太激動了,他怕露餡,還是先緩一緩才行。

裴玄素睜著眼睛躺著,靜靜聽著簌簌細雪的聲音,感受此刻心的久違的寧靜。

藥力起效,困意上湧,他聽著馮維輕輕走動的聲音和隔壁大書房偶爾站起研磨的椅子推拉聲,最終闔上眼沈沈睡了過去。

……

裴玄素這一覺睡到次日晨早。

半夜的時候,馮維又端了一碗藥和粥湯給他服下,他忍著困倦用過又睡了一覺,第二天天明再醒的時候,他終於有了原地滿血覆活的感覺。

裴玄素辰初醒的,窗外雪聲早已停了,燭山蠟燭燃盡夜裏沒續熄滅,天光自厚紗窗中投入屏風一側,他睜眼,那雙斜挑的丹鳳目一動,已恢覆銳利神采,他無聲盯了帳頂片刻,很快掀被坐起,旋即吩咐:“準備更衣。”

馮維三人聞言立即關閉了門窗,並把整理易容的小荷包取出來。

“星星呢?”

“星姑娘在隔壁書房,卯時就起了。”

孫傳廷提著暖壺往銅盆兌了溫水,裴玄素直接站起身,俯身洗漱擰棉巾擦幹凈手臉。

裴玄素挑了身深紫色的飛魚賜服,黃銅大鏡前,他取了短筆,微微描繪了眼角鼻翼。

鏡中人眉眼銳利攝人,看不出喜怒,龍首飛翼的蟒身銀鱗紋張牙舞爪大片盤旋過肩,深紫近黑的華麗賜服讓他的艷麗淩然添了幽深感。

裴玄素瘦了些,面龐稍顯瘦削危險感卻更熾。

他描繪完畢後,不禁停下手,無聲盯著鏡中的那個人。

這真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他。

當年所謂君子之風已一絲不見,記憶好像前世那麽遠,眼前這個,鏡中人,這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閹宦。

但裴玄素知道,她肯定不會嫌棄自己閹宦的身份。

身邊色色閹人,她就從來沒有異樣過。

這也是大家這麽喜歡她的原因。

你是否真心,別人能感受得到。

她就是這麽好!

裴玄素仰頭,以手輕觸掩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把短筆扔下。

鄧呈諱又抱來深紫色的貂皮鬥篷,抖開,箭毛光滑厚重深紫近乎黑色華貴,也是禦賜的,很厚。裴玄素想了想,沒有拒絕,貂毛鬥篷披上他的肩,他自己扣上領口鎏金系扣。

身後是收拾整理的聲音,裴玄素站在舷窗前,把窗扇推開,冷風灌進一下吹散脂粉味,他銳利雙目擡眼望出去。

只見天色昏茫,兩岸及諸船還隱約有燈,三艘東西提轄司及兩監的主船之後,尚有七八艘同等規格的紅漆大樓船緊隨其後。

裴玄素這個方向,正好望見兩儀宮的官船,距離不算遠,他可以望見對方船廳前站著一大群人,為首那人緋色閣袍黑帽白發面色沈沈,範亞夫亦極敏銳,一開窗就察覺了,冷冷擡頭盯著這邊。

天色還早,不過不管早不早,這幾天七八艘大船的燈都通宵達旦只天光大放,人影不少,一字排開的大船,和這邊三艘主船呈劍拔弩張的對峙之勢。

不少人察覺這邊開窗,憤怒地往這邊望過來。

敵意有如實質,如果目光能殺人,站在五樓大舷窗的這個深紫華麗的面光身影已經死無全屍。

裴玄素現今差不多站在整個朝堂的對立面了,暗流洶湧劍拔弩張到了極致。

馮維也望見了,“主子?”

他的聲音不由有幾分緊張。

裴玄素冷笑:“不過你死我活罷了。”

他淡淡,怕什麽?

怕他就不會站在這裏了。

舷窗大開,凜冽北風呼嘯獵獵,裴玄素居高臨下,冷眼掃了這若幹的大樓船片刻,旋即挪開視線,望向兩岸鎮甸山野,“快到陰山關了?”

馮維立即應道:“是的,大概還有兩個來時辰就到了。”

裴玄素單手整理金扣,略略忖度時間,冰冷目光掠過樓船湧出來的人,他冷哼一聲,旋即轉望向趙關山的官船,裴玄素吩咐馮維過去探望一下,並告訴趙關山他已經沒有大事起來了,他稍候再過去。

吩咐完這些瑣事,他沒再理會後面那些紅漆大樓船,直接離開了舷窗前。

馮維立即把窗扇闔上了。

早膳已經擺好了,孫傳廷把食盒收起來放在地上,裴玄素坐下,拿起筷子,他摩挲片刻,佯裝不甚在意,問:“星星吃過了?”

馮維眨眨眼睛,忙應道:“星姑娘早起得很,卯時就吃過了。”

裴玄素沒有再吭聲,垂眸低頭,頓了頓,又動作很快把早膳用了。

水谷入胃,精神狀態徹底攀升到頂端,他把筷子放下了,站起,轉身望向通往隔壁大書房的那個小門,腳下不禁躊躇了一下。

他耳聰目明,又刻意留心神,從關上窗吃早膳開始,他就不斷聽見隔壁書房斯索翻動紙張和摞文書的聲音,後來紙聲停了,就聽見她零星輕盈走動,和窗扇開闔的聲音。

有種情感叫做近鄉情怯。

對於外頭的風雨劍拔弩張,裴玄素毫不畏懼,只管對壘到底,但轉身面向那扇小門,和小門後的那個人,他卻猶豫踟躕了起來。

他怕這些天的異常會驚嚇到她。怕她品出什麽不同尋常,又擔心萬一兩人因此生疏,那個異常的自己現在回想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這會兒他十二萬分懊悔昨天傍晚那個擁抱,他應該忍住了才對,抱什麽抱?!

最終翹頭長窄的厚底黑靴一轉,裴玄素有點躊躇,但還是往那個小門去了。

手擡起,放在通往書房的小門上,他頓了頓,深呼吸一下,慢慢推來了它。

但沒想到的是,門後其實有個小驚喜帶給他。

……

沈星也不是笨蛋,她昨天大致整理了一下,就把大部分文書讓人乘舟帶過去給雲呂儒他們處理了。

她現在也是有班子的人了好不好?

不過她有特地叮囑,弄好之後先把它們送回來,先不要送到欽差團那邊去。

剩下趙青給的那些監察草稿不適合分出去的,她就自己處理,昨晚加班加點,今晨又早早起來,終於趕在裴玄素醒來之前做好了。

她把大書案清了清,特別是前面的地方全部清空出來。然後,把把所有文書分門別類擺放好。

雲呂儒他們整理的文書大致按類別分成高低幾疊,但都放在一堆的;然後她自己整理的,又按內容分成若幹疊;最後就是趙青給的,草稿一疊,整理好的總結陳條一疊,另外即是最後提取精煉寫成了十幾本明黃色折子。

還有點時間,她坐得累,看得眼睛也有點澀花,趕緊起來活動一下手腳,側耳聽見隔壁還在早膳的動靜,她又趕緊抓緊時間換了身衣服。把穿了大幾天有點皺巴巴的魚龍官服換下了,洗幹凈手臉的墨點子印子,均上面脂,最後穿了一身香色的小袖斜襟的緞面胡服。

男女皆宜的款式,簡單利落,沒了上輩子那些裙擺環佩,她覺得異常輕爽。

裴玄素把門推開,輕輕跨進來,他一步繞過屏風,看見的正是在做手腳拉伸的沈星,和她身後大書房的一疊疊分門別類好的各色文書折子。

她一見他,立馬跳起來了:“二哥!”

她往這邊跑了兩步。

沈星眼睛有點點血絲,但晶亮有神,精神奕奕的樣子,她露出笑靨,書房燭山點燃,和紗窗天光映著,她剛洗了均上面脂的臉有一種水蔥般的白皙粉潤和光澤。

裴玄素有點緊張,他佯作若無其事,“嗯”了一聲。

“你幹什呢?”他偷瞄她,嘴裏胡亂找個話題,這樣問,“這麽多文書,都整理好了?”

“都好了,但不是我自己的整理的。”

沈星就把他拉到大書案前面了,她笑著回頭看他一眼,清清嗓子,嚴肅起來,一一給介紹:“有些工作呢,是能分給底下人的。”

她故意看他一眼,然後又指點第二堆:“這一堆呢,確實有點急,所以你生病那天我在小圓桌就做好了,陳條已經送回去了,不在這呢。”

“但是呢,其他沒那麽緊的,我就稍放它一放。這一大堆我交給雲呂儒他們幹的,”

她現在都不說雲舅舅了,而是說雲呂儒,“至於剩下的,監察司的事確實不適合分出去的,我就昨晚做一些,分一些今早做,不影響晚上休息。”

裴玄素多聰明一個人啊,幾乎是她開頭沒多久,他立馬就明白過來了。

這丫頭是拐彎抹角告訴他,要張弛有道,註意休息呢。

裴玄素不禁笑起來了,心裏那些忐忑,還有緊張,甚至還有一些特殊生病感覺過後相處起來的不自然感,一下子就全飛了。

他嗤嗤低笑,裴玄素嗓音華麗又優美,有種馬頭琴輕拉琴弦的美麗,他越想越暢快,越想越沁甜,眼前這個人啊,真像他心肝上的一塊肉,又叫他怎麽舍得割除了去呢!

裴玄素越笑越大聲,最後哈哈大笑。

他明面所有冷肅盡數一清,胸臆情緒盡是暢快的。

沈星初時被他笑得有些窘迫,嗔惱,但最後也跟著一起笑起來了。

良久之後,他笑聲才收了,垂眸盯了她一會兒,裴玄素忽說,“二哥有個東西送你。”

他從懷裏內袋取出他揣了很久,哪怕病愈起身都沒忘記收回來的兩個小東西,垂眸看一眼,笑了笑,遞給她。

總共有兩樣,其中一張官用的尋常澄堂紙,其上填了一闕詩:“柳綠江南別酷冬,淡香陣陣示春濃。花開時節佳節至,明月今逢喜事重。纖體能行千裏路,康身惟願上萬峰。長圓好夢華年美,壽勝南山不老松。”

另還有一個小荷包,上面沒什麽花紋的,只裏面裝著一條款式很簡單的絞絲樣銀項鏈,底下一個銀牌吊墜,一面刻著“芳辰吉樂”,另一面刻著一個“星”字,都是纂體刻的。

裴玄素輕聲說:“這是送你的十七歲生辰禮物。”

沈星臘月生人。

從鑄造局狼狽逃出來後,他有空就寫,瘋魔似的寫了一大堆信,又覺得根本比不上蔣無涯,全都揉爛了。

最後帶著一點絕望,用他唯一稍優勝蔣無涯,對方比不過他的僅有長處,寫下這一闕連些許心意都不敢透露半絲的詩闕。

他那天看見了沈星放在書案上的那只大草蜢。

荷包裏那條項鏈是裴玄素親手做的,他也不會其他,用淬過的銀絲,一點點親手絞了,盡力絞得平整好看,最後親手用小鑿子,一點一點刻的這小銀牌。

他多年不刻章,有點手生,當時情緒又很不穩定,四個手指頭添了不少細細的割傷,最後才刻好的。

這兩樣東西委實不起眼也不值錢,甚至有些粗糙。

但他拿出來的這一刻,卻無比盼望他的心意能被她珍重。

別人送的都是心思,沈星怎麽可能不珍重呢?

尤其是裴玄素忙得成這樣忙到生病了,都沒忘記提前給她準備生辰禮物。

沈星展開詩一看,那有些老套的“長圓好夢華年美,壽勝南山不老松”,卻一下正正戳中她的心。

她盼了兩輩子,此刻仍翹首孜孜以求的,不正是這個無災無難一家到老嗎?

她小心接過,打開一一細看,驚喜萬分,“二哥謝謝你!”

實話說,她自己都把生辰給忘了,誰還記得它呢。

裴玄素如今再看這兩件東西,又是另一種心境了。他沒什麽盼的,一願家仇雪恨,給父母及死去的族人討回一個公道;二惟願她健康長寧。

他送給她,她果然不嫌棄,還很一臉驚喜,像捧著金蛋一樣小心捧著,仔細翻看,面露欣喜。

裴玄素心裏被她弄得又酸又軟,他站在她身後,也清晰望得見官箋那句——“壽勝南山不老松”。

這也是他給自己劃下的底線。

沈星的生命安全。

他告訴自己,不管他接下來要做的是什麽,他和她最終又是什麽關系?他是否能得償所願?他給自己劃下的這道底線,是絕對不會退讓改變的!

裴玄素已經想得很清楚。

他看她小心打開荷包,取出項鏈一臉笑意翻看的它。

沈星漸漸有點看出來了,“這,是你自己做的?”

他稍停了一下,“嗯”的應了一聲,那雙長翹眼睫垂下,又擡起來,揣著一點期待看著她。

沈星果然驚喜,她極小心極珍視拿著這條項鏈,細細看著,愛不釋手的樣子,還試戴了一下,清脆:“謝謝二哥!”

裴玄素翹唇笑了一下,他心裏泛甜,目不轉睛看她,餘光又瞥見大書案上那些分門別類的文書折子,他不禁用手摩挲了一下。

沈星真的成長了不少,她甚至自己就會把文書打給底下的人處理,有條不紊安排好一切。事業質的改變,帶給人的影響是全面的,兩人初相識時她青稚眉目帶的一點怯早已消失不見了。

此刻的沈星,眉目飛揚,就像白楊樹一樣,勃勃成長,充滿生機和新的自信。

不過一個錯眼的功夫罷了。

裴玄素可不願再錯過她的成長了。

……

沈星跑來跑去,又鉆進隔壁他的臥室去照鏡子,左看又看,翹唇笑,連白生生的牙齒都露來了。

她偏斯文,這樣笑得露出十個八個牙齒的笑容是很少的,可見收到生辰禮物是真很開心了。

裴玄素也跟著她,就倚在兩室相隔的小門門框上。

見她這樣,他也不禁笑了起來。

不需要做什麽,這樣就真的很快樂啊。

最後沈星嫌臥室暗,還推開一邊窗,藉著光左看右看照了好一會兒,才將這條除了她家人和蔣伯父蔣無涯以外,人生收到的第一條別人送的生日禮物小心收起來。

——其實也不算,上輩子的裴玄素也送過生日禮物,每次都一大堆。

她趕緊甩甩頭,不不,那些不算。

她小心把項鏈放回荷包,連生辰詩一起,妥善收到口袋裏之後,又趴在窗沿看了一下風景。

裴玄素在她身邊,一起站著,兩人有一句沒一句搭著聊天,風景啊,天氣啊,近日的兩人做的事情啊,什麽都聊了一下。

不過大多都是沈星說,裴玄素偶爾接上兩句。

他笑過以後,就這麽靜靜待在她身邊,側頭望著她的發頂,他心緒起伏間,暗自藏了激動,偏又覺安寧,兩種感覺混雜之間,有種愉悅和甜蜜油然而生。

不同於裴明恭,現在他和哥哥在一起,開心是開心,但總會隱憂,忍不住想很多日後的東西,連看信也是這樣。

當和沈星不會,這些日子奔波,好像一下子找到歸宿地,他真正放松下來。

他喜歡她,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啊。

他視線餘光一直沒離開過她,但又不敢真正望著她,仿似在看窗外,不過兩人聊一會,沈星到底把窗戶關上了,怕他病後著涼,兩人轉身,裴玄素就笑道:“別回趙青那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瑣事,來,替二哥繪個圖如何?”

現在銅鐵案的重點已經轉移了,整個欽差團都幾乎離開瀛州,事還是理的,但這邊都只是把總,各團隊離開瀛州之前,已經安排了交接和手下人跟進。

沈星也安排了她手下兩個叫施應芳和陶正的人去具體處理接下來的事宜,有進展飛鴿傳書和驛馬把消息傳回來,她再去和欽差團那邊交涉和商量就好。

大家現在高度關註的是十六鷹揚府大案,正案。

東都內外,屏息而待,都緊緊盯著這數十艘正在疾速北上的紅漆大樓船。

沈星現在民間消息渠道也有了,她知道民間也正沸沸揚揚。

總而言之,她現在手頭也比之前閑下來了。

並且最重要的是,十六鷹揚府大案到了這種程度,她再跟著裴玄素摻和這件事,也就變得不在起眼了。

所有人視線的焦點,都被裴趙梁三人,尤其一舉勘破通明船行關鍵取得重大突破讓整個鷹揚府案變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裴玄素。

其他人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裴玄素真的像蔣無涯說得那樣,已經快把朝局和東都都掀翻天了。

……

外界紛紛揚揚,暫與樓船的書房的安寧無關,裴玄素和沈星折返點了燭山的大書房,炭盆暖融融的,淡淡龍腦百合的香息,沈星心道,原來他這麽早就喜歡這種熏香了。

馥郁華麗,非常適合正在此刻一拂曳撒下擺在大書案後的太師椅落座、正單手撐著案沿的人,年輕許多的面龐還是那般的瑰艷攝人,眼神銳利。

沈星處理那些瑣碎東西也確實有點郁煩了,她不想再給趙青抓壯丁了,聞言當然願意了,她趕緊跟著跑過去,“繪圖,繪什麽圖?”

裴玄素微笑,招手,馮維立即將肋下挾著的匣子的放下,沈星好奇打開一看,原來是那幾套賬冊,就是陸通船行得的那些。

——由於賬冊基本大同小異,裴玄素在折子上寫明,挑了其中一份上呈東都,餘下的擱在他這裏。

裴玄素各送一份給趙關山和梁默笙。

原來早該處理了,不過病耽擱了而已,裴玄素現今權柄深重掐鷹揚府案咽喉,真正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核心人物,就算生病,也不能真的停下休息。起燒前,他已經把這些賬冊都細看過一遍了。

昨日傍晚醒了,他倚著軟枕又重新思索一些部分,心裏已經大致腹稿。

這圖他起燒前原想自己繪的,但現在不想了,他想和沈星一起。

裴玄素含笑點頭,把賬冊拿出一套遞給她:“他們的通商運輸路線,你一一在輿圖上繪出來,看能發現什麽?”

他招手吩咐,“馮維,去把大燕疆輿圖拿一份來,拿最大的。”

馮維跑到青花大缸旁,很快就把疆域圖抽出來了,人高的一大卷,抽出墨綠色避塵套,直接攤在地板上,長足足兩丈,很大很大,連屏風都挪開了才放得下。

沈星一手夾著賬冊,一手拿起細筆,裴玄素停下研墨的手,沖她微微一笑。

明黃燭山架子的燈光下,他臉龐仍有幾分蒼白,但輪廓眼神已經恢覆銳利,深紫近黑的賜服襯得他面龐有一種極度危險的感覺。

如下山猛虎蟄伏,無聲而即將暴起。

這樣的裴玄素有著異樣的俊美和魅力。當然,沈星看多了,她是免疫的。只是她一陣緊張鼓噪,意識到自己要參與到這樣的大事情裏頭,當然比被趙青按頭整理文稿苦悶感覺好太多了。

“嗯!”

在裴玄素鼓勵含笑的目光之下,沈星趕緊點了點頭,她認真臉,把袖子擼了擼,披肩直接解了放在書案上,靴子踢掉,這才帶著賬冊和筆硯,小心踩進輿圖上。

她盤腿坐在輿圖上,開始翻開賬冊第一頁細看,前後共翻了好幾頁,又思索了一下,這才小心拿起矩尺,開始在輿圖上繪上第一條線,並在旁邊用小字備註。

沈星工作的時候,全神貫註,並沒有留意到裴玄素起身,站到輿圖邊上,正一瞬不瞬看著她。

認真的沈星,有種驚人的美麗,她生得婉約的眉目在暈黃燈光映襯下猶如一首詩。

她長開了很多,但五官還是那個五官,裴玄素想起當初昏暗油燈下她那張帶著一點怯又勇敢的青稚面龐,還有路邊店鋪燈籠下,兩人拉著手在街頭狼狽飛奔。

裴玄素閉目,良久才睜開。

他也脫了靴子,上了輿圖行到她身邊,沈星有疑惑問他,他輕聲解答。她認真,沒留意兩人越坐越近,俯身看圖看冊時,幾乎是挨在一起。

幽幽的青草香橙的體味,裴玄素深深呼吸,他的胸腔心肺,充斥滿了她的味道,這一刻他幸福得炸裂,只覺得先頭所有情愛苦楚都已經離他遠去。

裴玄素是個行動力極強的人,既拿定主意,他已經忍不住在想,他該怎麽試探一下呢?

她會願意嗎?

這個問題像大浪潮汐在他心裏滾過來滾過去,自從口子一松就按捺不住了。

他心中不是沒有顧忌了,還有點怯,又期待又怕,但心中蠢蠢欲動,懷著謹慎和忐忑:他該怎麽樣才能試探一下,他究竟有沒有機會呢,她是否有願意的可能呢?

裴玄素面上一點都不透,但此刻心裏已經翻江倒海。

左思右想。

他總得想個最合適最自然的辦法才行。

這會的裴玄素,甚至沒有意識到他潛意識裏的想法:這個方法不行,還要上下一個。因此思考這第一個辦法得包含的條件需有,不能妨礙下一個。

打持久戰。

——原來她不願意的話,他就該放棄了,但他根本下意識不去想這個。

有些東西,一旦開了想瘋狂捉住的閘口,就很難再收回來,難以退回原地。

……

屋裏兩人,一撐膝坐著,另一個趴在羊皮輿圖上,用矩尺小心翼翼畫著。

一個全神貫註,另一個則一半心神關註著身前的人,另一半心神留心賬冊和輿圖。

兩人時不時就賬冊和輿圖低聲商量一兩句,連裴玄素也漸漸融入進去,專註起來。

但那種呵護的感覺,連在門邊的馮維和鄧呈諱都感覺得到,屋內兩人安靜忙碌又專註,這一刻有種不管外頭暴風雨如何,內裏安寧恬靜的感覺。

兩人在一起,看起來真的很和諧。

馮維和鄧呈諱悄悄對視一眼,兩人無聲退了出門外,又小心翼翼把門掩上,並且趕緊跑到隔壁臥室告訴正在收拾的馮維,讓他不要過去打擾。

三人真的挺高興,甚至稱得上雀躍。他們跟了裴玄素多年,看著他從驕肆少年到成年收斂,天縱之才三元及第,禦前亮眼前途無量。後來遭遇巨變,他們重新回到裴玄素身邊的時候,後者已經大變樣了。

三人小聲說著,又欣慰又忐忑時又擔心。

其實他們這些隨身護衛的人最清楚,裴玄素絕不是沈星面前那麽溫柔開心微笑居多,哪怕在韓勃說破之前。

經歷了那麽多,怎麽可能七情六欲,仿若從前?

裴玄素經常沈默,陰沈,人也比以前冷漠尖銳得多,偶爾自己一坐就能半天。

聖旨下來之後,他才剛剛遣人回去給他父母收屍立墳。

他想自己去,但根本分.身乏術

馮維當時說,不如先建好墳,等您回京以後,再立碑算正式下葬?

但裴玄素沈默許久,還是拒絕了,讓手下人直接安葬立碑。

馮維過後才想明白,裴玄素這是怕自己未必能夠從眼前這個漩渦抽身出來,他怕自己活不到這件事告一段落回京有暇去立碑安葬父母。

他讓馬上就立碑安葬,而後立即購買祭田並在其上建祭屋。

祭田和祭屋,哪怕死罪抄家,也不在抄沒之列。裴明恭一個稚兒智商,既特旨赦過一次,就算再怎麽樣,他也基本不會再被波及。裴玄素這是在為哥哥在建兜底保障,他怕他死了,萬一裴明恭沒吃沒穿。

有祭田和祭屋在,這方面律法上還是比較嚴的,裴明恭是七歲不是三歲,起碼能有口吃的。

幾乎是奔著處理身後事似的去緊趕慢趕去辦。

馮維想著就心酸,幾個人把這段時間裴玄素的異常都看在眼裏,公子這輩子真的太難太難了,且一路過去風急浪高也不知還有多少的險危在前頭等著。

只盼老天爺好歹垂憐,能讓他有個知心人。

他家公子是能生的,若是有了,還能悄悄在外面生下來。若真能如此,還算好歹有個家。

人生不至於苦成那樣。

還有就是這前面的路啊,祈求艱難危險盡量能少一點。

馮維幾個其實也不知道這條路走到盡頭通向何方?但此時此刻,能祈求的只唯有這些。

馮維三人輕手輕腳把臥室收拾好,把小門也鎖上,之後三人便出了房門並掩上,安排守衛的宦衛退遠一些,他們直接坐在走廊盡頭的木樓梯頂階,親自守著。

幾人低聲說著說著,不免就說起剛才馮維出來之前,從裴玄素衣箱底層取出來揣進懷裏貼身收著的東西,鄧呈諱問:“已經備妥了?”

這是裴玄素日前吩咐準備的。

從這東西之上,三人已經提前嗅到鷹揚府倒塌的前哨味道,因為這份東西,裏面包含了一群他們痛恨已久的人。

這群人也姓裴,正是宣平伯府裴家的人!

提起宣平伯府,馮維目露兇光:“你放心,主子親自過目的,已經備妥了。”

一時之間,連方才的期待忐忑和祈求之色的驅去了,馮維三人咬牙切齒,面露極度痛恨之色。

要說他們連主帶仆,最痛恨的,宣平伯府當居第一,沒有並列。

連兩儀宮和範亞夫這些等等的人物,真去排一排都及不上宣平伯府。

親人的背叛才是最痛最恨的,如果可以,裴玄素連帶馮維幾個,恨不得將那些姓裴的立即拖出來,親手千刀萬剮才好!

想起公子經歷和諸多死去的同伴,連一向寡言的孫傳廷都噴了一口氣,面露忿忿:“公子既然讓準備了這個東西,估計沒多遠了,鷹揚府趕緊垮吧!”

他們都快等不及了。

……

被馮維三人說中,還真的不遠了。

沈星忙起來,聚精會神,到了午初時分,她漸漸就差不多把線圖都繪全了。

縱橫交錯的線,紅的黑的,一條條自京畿和虎口關的兩個鷹揚府總府通往各方,采買了各種東西又或者販賣了各種東西後,重新匯回鷹揚總府,又或者流向各衛。

繪到最後幾條線的時候,沈星手腳並用,持矩小心畫著,剛停下手,一側頭正要說話,卻“彭”一下和裴玄素撞了一下腦袋。

她哎喲一聲,還來不及揉腦門,突然就楞了。

她側頭,發現裴玄素正近距離望著她。那雙長翹蝶羽般的烏亮眼睫,丹鳳目此刻眼瞼垂下,有一小片陰影朦朧覆蓋,他那雙眼神銳利的瞳仁此刻卻暗黑一片,用一種看不懂深沈目光盯著自己,一瞬不瞬。

她忽然擡頭,他來不及挪開,她仿佛驟然撞進兩口黑深的幽潭之中。

猝不及防,被看不懂的情感驟然簇擁包圍。

但沈星兩輩子都沒談過情愛,她在這方面懵懂笨拙得很,她也說不出來,就是覺得裴玄素這目光太深了,很異樣,怪怪的。

她汗毛都豎起來了,用力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問他,“二哥?……”

怎麽了?

這個眼神,她甚至一下子想起上輩子的那個他!

她突然發現,前世的那個他,也經常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就不說話,無聲靜靜看著。

她覺得很怪,有點害怕,立即偏頭避開,有時還罵過他。

他陰著臉,一言不發就走了。

之後,要麽他幾天不見人;要麽他那幾天就會在床上狠弄她,比平時要難受得多。

顯然是心情不虞。

猝不及防的,突然對上裴玄素這樣的目光,沈星唬得筆都掉了,她慌忙撿起來,驚慌看著他。

本來沈星這些時日確實成長了許多的,她心裏甚至對這正繪的這圖有自己的想法,胡服高髻,頗有幾分柔韌颯爽和自信,有點像她小時候崇拜的女官姐姐們了。

但這會兒一朝回到解放前,就像裴玄素初識她時那樣惶慌,心彭彭彭跳得仿佛要蹦出來一樣。

“怎麽了星星?”

裴玄素驚詫,他一時收不住目光,正驚慌,但沈星的反應也太大了,他不由把自己那點慌張丟在腦後,趕緊去扶她,“我嚇到你了嗎?”

不至於吧,他沒這麽嚇人吧?

就算他醜得嚇人,這麽久也該看習慣了呀,況且他不醜啊。

裴玄素十分驚訝。

他忍不住摸了摸臉,“二哥妝畫壞了?”

他急忙掏出荷包的小靶鏡,照了照臉,皺眉端詳兩眼,也沒什麽啊。

他這個動作有點兒好笑,前世的裴玄素絕不會這樣做的,沈星“噗呲”一笑,心裏登時就一松了。

她肩膀一垮,也不由覺得自己有點驚弓之鳥,太怪異了,她十分不好意思:“沒有沒有,剛才有點反光,好像這邊沒有眼珠子似的,又有陰影,我唬了一跳。”

她胡亂扯了個借口。

不過也確實任誰也想不到那個原因。裴玄素松了一口氣,嚇死他了,剛才差一點,他也以為自己露餡了,向來內斂不缺城府現今又添了深沈的人,方才都像個毛頭小子一樣驚慌。

生怕十劃沒有一撇,就被她看破。

一切都沒可能了。

他心裏一松,人也恢覆自然,不由一笑:“你這什麽眼神。”

裴玄素一身深紫繡銀的賜服,繁覆華麗又深沈內斂的色澤,襯得他有一種深邃優雅又如黑豹的危險感,他已經坐直起身了,視線落在輿圖上掃了掃,冷笑一聲。

他也不想繼續方才的話題,怕沈星發現端倪,於是問:“星星,你有什麽發現了嗎?”

一說起這個話題,沈星當即一醒,她立馬說:“有!”

別說,還真有的。

輿圖地毯上,一個靡艷頎長攝人;另一個柔韌漂亮,為了平時著裝,沈星耳環都很久沒戴了,用一根茶葉梗剪短塞起來,光禿白凈的耳垂此刻在燈光下無聲泛著一種瓷色一般的潔亮光澤。

兩人對視一眼,裴玄素居然在她眼睛裏看到同一種東西,成竹在胸的眸光。

他不由一下子來了興致,“好,那你說說。”

不過說這話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又側頭望了她一眼。自己心裏松懈之後,不免憶她剛才,沈星剛才的反應真的太大了。

大得裴玄素多少覺得有些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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